彌遠真人的話讓靜靜侍立一旁的黎曜塵心中閃過一陣難以壓抑的驚慌，卻在即將開口的瞬間被彌遠真人揮手示意稍安勿躁，黎曜塵未及開口，而是將目光投向了靜坐在彌遠真人對面的楚瀾裳。

不同於黎曜塵臉上的慌亂，楚瀾裳在聽到這句話的時候，臉上的表情依舊是平淡自然的，仿佛從彌遠真人口中傳出的，就是一件稀松平常的小事。盤旋繚繞的檀香讓整個房間儼然一座如仙似幻的宮宇，老子的神像和藹肅穆，霎時間屋子裏面靜的就連焚香後的餘燼滴落爐鼎的聲音都能聽得見。

楚瀾裳翩躚一笑，傾國之色在溫婉的笑顏之上悄然蔓延，就像一抹含苞待放的野谷百合，馨香柔美，嬌艷怡人，冉冉檀香的縈繞下，就聽到楚瀾裳柔聲開口：“前輩，人這一生，究竟為何而活。在您的面前，我的點滴閱歷根本不足為奇，但是憑我僅有的一些經歷，依舊能夠感悟到很多東西。一路走來，經歷了太多人的得失，有悲傷的，有無奈的，有催人淚下的，有難以挽回的……我在想，一生也不過幾十段春秋歲月，我們大概就是在尋覓吧……”

“尋覓？”彌遠真人蒼老的聲音輕輕咀嚼著楚瀾裳的話語。

楚瀾裳輕輕點頭道：“可能多數人的生命中總是不斷在經歷著從擁有到失去的這個過程，可是如果這一生，我們都能找到一個淡淡屬於自己的，最刻骨銘心的，那是多少段辛酸和感恩都難以兌換的珍貴的財富，而我……”

說著，楚瀾裳的面孔忽然似有若無的移向了身邊黎曜塵的方向，臉上的笑意蕩漾著無限的溫柔，令人陶醉沈迷，而後輕聲開口：“已經找到了……”

黎曜塵徹底怔住！萬萬沒有想到，其實在楚瀾裳的心中，原來他的地位比讓自己雙眼覆明還要重要，霎時間，無限的愛意在心胸內澎湃疊起，直抵雙瞳，匯聚成濕潤而滾燙的淚光。

傾盡此生，許你不悔……那一刻，黎曜塵的心中是鋼鐵般堅韌的意志，這一生，哪怕歲月變遷，星河移位，他也終會為了楚瀾裳的幸福而銘刻一生！

彌遠真人目光平靜的看著面前美若天仙的盲眼少女，平靜之下隱藏著太多的情愫，有震撼，有敬佩，也有深深的感動，想不到一個小小的女娃娃，竟然能夠品讀出這樣一番淺顯而深邃的道理。

再也無需多言，楚瀾裳的言下之意極盡明顯，她已經找到了生命中最珍貴之物，覆明與否便已經無足輕重。

長久的寂靜之後，又是黎曜塵率先打破了沈默：“前輩，裳兒的眼睛……”

這時，彌遠真人忽然緩緩起身，然後獨自一人朝著外面走去，邊走邊道：“小施主，隨貧道外面走走吧。小姑娘，我屋內的檀香是混合了桑椹的檀香，對緩解眼部的疲勞很有益處，你盡請在我的房中稍事休憩。”

楚瀾裳對於彌遠真人單獨和黎曜塵談話並未心存芥蒂，只是乖乖的坐在蒲團上等候二人的歸來。黎曜塵隨著彌遠真人的腳步邁出了房間，二人一同來到了院中，紫色的鳶尾花在月光之下就像一粒粒閃爍著光輝的寶石。

“七葉草的藥方，當今天下知之甚少，這孩子之前的病是你在主治，能夠開出這樣的方子的人，當今天下數來數去可能不過三五囫圇，你是那孩子的弟子？”彌遠真人靜靜站在紫色的花圃面前背對著黎曜塵柔聲說道。

黎曜塵微微一楞，旋即意識到彌遠真人口中的那孩子就是自己的師父，當下便有些親切的熟悉感，上前一步熱情的問候道：“前輩您認識我師父？”

彌遠真人伸手輕輕撥弄著面前的花花草草，聞言之後淡淡笑道：“何止是認識，三十年前我初建長生觀，你師父當時還是一個小娃娃，比你現在的年齡還小，整天央著我研習醫書，還處處揚言要皈依我門下潛心修道。”

回想著從前的種種單純卻不失快樂的回憶，彌遠真人和悅的容顏之上流露出一絲欣慰。

黎曜塵忍俊不禁：“想不到師父幼時竟有這般玩鬧的性格，這一點晚輩倒是沒有繼承過來。如今看來，莫不成我師父當年的醫術是您一手帶出，這樣的話，您豈不是算作我的師祖了？”

彌遠真人笑道：“你的師父天賦異稟，據說五歲之前就已經識遍百草，七歲以後便能夠醫治百病，就算沒有貧道，你師父的醫學造詣也是不可限量的，你這樣旅行，多半的目的就是為了尋找你的師父吧？”

黎曜塵聞言不禁驚喜的問道：“前輩難道知道師尊所在何處？”

彌遠真人回身笑道：“你師父四海游歷，神龍見首不見尾，貧道多年隱居長生觀，不問世事，又怎麽可能未蔔先知的得到你師父的消息呢？只是今日因緣邂逅了你這位後生，多了幾分對你師父的懷念罷了。”

黎曜塵的神態稍稍有些失落，不禁握緊了雙拳，倘若師父在此，一定能夠治好裳兒的眼睛……

溫厚的手掌輕輕落在自己的肩頭，黎曜塵擡眼便見到彌遠真人慈祥寧靜的笑臉：“你是在為了那位姑娘而擔心嗎？睫膜陰蝕是當世罕見的眼疾，你的方子最多續命，卻無法完全根除，那姑娘倘若再次病發，勢必危及生命，你想要的最後一味藥材世間難覓，只出現在傳說之中……鳳凰血！”

黎曜塵的心中猶如一柄巨錘轟然傾塌，是的，他的房子裏面，金菩提，紫煙玄冰露，赤練七葉草，綺羅龍須參，就算全部集齊，最多也只能續命而已，但是想要完全根治睫膜頑疾，必須要找到最後那味藥，鳳凰血！

傳說中的神鳥頸動脈的之內的第一滴血，彌足珍貴，卻有奇效，能夠起死回生，化腐朽為神奇，《歧伯藥經》的序章裏面曾經有過只言片語，針對鳳凰血的描述，《簡本山海經》也曾經描繪過這種傳說中的神鳥，棲息在南天門的月桂樹梢頭，每逢千年而轉生，一曰：涅槃。

“這世上真的有鳳凰血嗎？”黎曜塵此刻就連自己都感到難以置信。

“不知道。”彌遠真人確實不知道，“多少年來，這個問題困擾了無數掙紮在醫道之路上的強者，張仲景窮其一生尋求鳳凰血的下落，未果而終，孫思邈百歲之後為了尋求鳳凰血而隱姓埋名太白山，潛心研究鳳凰血近四十年，積勞而終，李時珍晚年因為近乎瘋狂的尋求鳳凰血的下落不得，最終郁郁而逝，千百年來，每一代的良醫都在用自己的生命作為信仰和代價在尋覓著，可是一個又一個的幻想接著破滅了……”

“這些前輩們沒有找到並不代表鳳凰血不存在，哪怕我也像他們那樣窮盡四海，也一定要找到鳳凰血的下落！”黎曜塵攥緊雙拳目光堅定的說道。

彌遠真人的目光再次劃過那一道熟悉的身影，曾經多少年之前，也有一個人在自己的面前這般天真的立下了沈重的誓言。

想到最後的種種結局，彌遠真人最終化作了一聲長遠的嘆息：“小施主，實不相瞞，我受弟子的委托為那位姑娘診治眼疾，你想要的七葉草長生觀亦可以無償贈送，但是一旦走上這條路，就意味著一定要找到鳳凰血，否則那位姑娘必有性命之憂。對於那小丫頭的雙眼，若要完全覆明，貧道無能為力，但是如若針對她的眼疾，貧道有一處方能夠永遠的保住她的性命，但是，一旦用了貧道的另一道方子，那姑娘的雙眼這一生都不會覆明！”

彌遠真人此刻的每一個字，對於黎曜塵來說就像一次無比煎熬的淬煉，黎曜塵的表情凝重而呆滯，心中的天平卻不知道該往何處傾斜……

一端是賭上裳兒的性命而代價，但是尚有一線生機覆明她的雙眼；另一端能夠保住她的性命，代價卻是她一生都將活在一片深不見底的黑暗裏面……

似乎感受到黎曜塵舉步維艱的抉擇，彌遠真人輕聲嘆了一口氣，再次拍了拍他的肩膀：“還不到最後的時刻，你還有很多時間來考慮，但是貧道只想奉勸你一句，我的藥方之中也有金菩提和紫煙玄冰露，但是，你一旦為她用了七葉草，就等同於和我的藥房完全背道而馳，你就只能一如既往的走下去了！”

現實往往是最殘酷的，而人生最艱難的，無外乎抉擇二字！

“想好了就給我答案吧，今天很晚了，帶著你的那位小丫頭早點回房休息吧。”彌遠真人最後露出一道和藹的微笑，然後重新回到了屋中將楚瀾裳喚出，直到楚瀾裳來到黎曜塵面前的時候，黎曜塵的腦海中依舊回蕩著彌遠真人那一席話。

“塵哥哥，你的情緒似乎有些低落。”心細如絲的楚瀾裳只需稍加感受，就能清晰的品味到黎曜塵的情緒變化，聰明如她，又怎麽會猜不到這段時間之內二人聊了什麽。

“裳兒，我……”此時此刻，黎曜塵竟然不知道該說些什麽，所以開口之後馬上又沈默下來。

楚瀾裳明眸流轉，笑意婉轉的說道：“我不希望你為我的事情而煩擾，念兒死後，有你出現在我的生命中，已經足夠填補我這一生所有的缺憾了。”

說著，楚瀾裳便摸索著主動靠近了黎曜塵的胸前然後輕輕的埋首入懷，貼靠在黎曜塵的胸前，靜靜感受著他強烈有力的心跳聲，楚瀾裳柔聲說道：“我並非活在黑暗裏，因為……你就是我全部的光明。”

你就是我全部的光明！

短短九個字，卻讓黎曜塵瞬間呆立在原地，淚水無聲的落下，黎曜塵猛地收緊雙臂將楚瀾裳緊緊的摟在懷中，楚瀾裳之前，他不懂得什麽是愛，愛上楚瀾裳之後，他才深深明白，原來愛就是將一個人不加任何底線的收藏在自己的心中。

楚瀾裳如此，黎曜塵亦然。

身後的門縫悄悄開啟，彌遠真人透過狹小的縫隙望著不遠處淡紫色的花海中緊緊相擁的兩個人，傳出一道冗長的嘆息，默默自語道：“阿煜，你的在天之靈能否告訴我，這所有的一切，究竟是孽……還是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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